营帐内烛光明灭。君嘉树自从进得帐内便一言不发地侍立一侧,目光呆滞,一动不动地看着跳跃的烛火, 好似一具木偶。何晏之心中不忍, 他深知君嘉树心中只怕已将他视若寇仇, 然而他却不能不顾这个少年的死活。何晏之已经有了主意,只要寻得机会,定然带着君嘉树一起逃离渤海。

    何晏之梳洗已毕, 便屏退了诸人, 想同君嘉树单独说几句话。他随手披了件纯色的皮裘,进得内室, 却是一惊。只见君嘉树□□地跪在床头, 赤/裸的身上都是纵横交错的伤疤, 新的旧的叠在一起,叫人不忍卒看。何晏之急忙脱下身上的皮裘,上前给君嘉树裹上, 道:“嘉树, 你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君嘉树木然地转过头来, 一双黝黑的眼眸幽幽地看着何晏之,道:“九王殿下,奴才是来伺候你就寝的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心中酸楚,柔柔道:“嘉树,这里没有别人,你莫要在这般……这般地……”他一时间说不下去,便握住少年单薄的肩膀,“在我面前,你不必自称奴才,更无须你来伺候我。”

    君嘉树却低低道:“奴才惶恐,九王殿下折煞奴才了。”他伸手掰开何晏之的手掌,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,“回禀殿下,包衣营的长官吩咐过奴才,此地离开西屯尚远,所以营中女人很少,一时间找不到长相出众的处/女来服侍九王殿下。长官觉得奴才容貌尚可,筋骨柔软,年岁正好,且是处/子之身,所以叫奴才充作女人,这几日里暂时伺候殿下起居。”他又俯身叩首,“长官已经命人调/教过奴才,奴才知道应该怎样服/侍男人,但求九王殿下莫要嫌弃。”说罢,竟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,欲解何晏之的衣带。

    何晏之被君嘉树吓得不轻,一把拍开君嘉树的手,旋即怒不可遏,愤然道:“这群混账东西!”他咬牙看着君嘉树,却见他胸口被横七竖八划了许多道口子,有的已经结痂,有的却还往外渗着血水,粘在身上那件纯色的皮裘上,尤为的刺目,便拉开君嘉树的前襟,惊诧道:“这是甚么?”

    君嘉树木然道:“九王殿下难道看不懂这几个渤海字吗?”他指着自己的胸口,凄然一笑,“世代为奴。奴才这一辈字都是包衣营里的奴隶啊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的手指颤抖着轻轻触摸着少年伤痕累累的胸膛,霎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捏住了一般,几乎透不过起来。他不由地捂住心口,无力地摆了摆手,道:“别说了,嘉树,别再说了。”

    君嘉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:“九王殿下不满意奴才,所以不要奴才服侍您。是吗?”

    何晏之颓然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他苦笑了起来,“嘉树,你恨我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君嘉树淡淡道:“殿下不肯碰奴才,便是不喜欢奴才了。长官明天会换新人过来伺候殿下。奴才也会被派到别的营中,去伺候其他的大人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心如刀绞,俯下身拥住少年,却感到怀中瘦削的身躯一阵发抖。不过十几日不见,竟已物是人非,何晏之悲从中来,喃喃道:“嘉树,别再说了……别再折磨大哥了……对不起……嘉树……都是大哥害了你……”

    君嘉树安静地任他拥着,良久,才哑声唤道:“……大……大哥……”

    何晏之心头一喜,放开君嘉树,却见少年已经泪流满面,便伸手轻轻拭了拭少年脸颊上的泪痕,轻声道:“都过去了……有大哥在,谁也不能欺负你……”

    君嘉树却摇了摇头,他定定地看着何晏之,道:“大哥,我问你,你真的是渤海的王子吗?这是真的吗?”他的眼中泪光盈盈,“大哥,我想你亲口对我说。”

    此时此刻,何晏之几乎要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,将来龙去脉全都告诉君嘉树,然而,他一想到杨琼,又念及沈碧秋,竟不知如何开口。他环顾了一下四周,想到如今自己身处渤海军中,万事都要小心谨慎,况且杨琼的行踪、沈碧秋的行踪都同自己的经历息息相关。他尚不知道沈碧秋和赫连赤丹他们是敌是友,若是自己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些线索,只怕会波及沈碧秋的安危,甚至还会害了杨琼的性命……于是,话到嘴边,何晏之还是生生咽了下去,只是迟疑地点了点头,道:“是的。正如你所见,我就是渤海的九王。”

    君嘉树的脸色惨白,笑容更是惨淡:“大哥,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姓名吗?你一定不叫杨舟,对吧?”

    何晏之顿了顿,轻声说道:“我真正的名字,叫作赫连浮舟。”他又补充道,“我母亲姓杨,所以你叫我杨大哥,也是没有错的。”

    君嘉树却是哈哈一笑,他的眼中蓄满了泪,痴痴地看着何晏之,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:“赫连浮舟……赫连浮舟……”他突然猛地抱住何晏之,口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“赫连浮舟”的名字。何晏之叹了口气,轻轻抚摸着君嘉树的头发,突然间,他感到下腹一阵冰凉的剧痛,随之,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。

    何晏之的脑中一片空白,伸手摸了摸,竟是一手的鲜血,钝痛席卷而来,眼前更是一阵一阵地发黑。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君嘉树,却见眼前的少年此刻正面目狰狞地盯着他,眼眸中尽是疯狂的决绝。少年的手上握着一根铁制的烛签,何晏之环顾了一下周围,这才发现角落里的蜡烛少了一支,君嘉树应该是在何晏之洗漱时,趁人不备偷偷藏在身边的。

    何晏之笑了笑:“嘉树……原来……原来……你……竟……这样……恨我……”

    君嘉树却扑了过来,朝何晏之的腹部又狠狠刺下,厉声道:“赫连浮舟!赫连浮舟!你去死!你去死啊!我恨你!我恨你!”他的眼眸都是通红的,“你们渤海这些畜/生!魔鬼!禽/兽!你们逼死我姊姊!杀死我父母!害死我全家!赫连浮舟!我和你仇深似海!不共戴天!我要将你千刀万剐!碎尸万段!!”

    何晏之一把推开君嘉树,少年毕竟是个没有武功的寻常人,被何晏之的内力一震,便震开丈余,撞到了身后的案榻上。何晏之的腹部受了重创,已然站立不稳,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,霎时血流如注。他的眼前是一片血雾,在倒下的那一刻,他看到一群渤海士兵冲了进来,对君嘉树一阵拳打脚踢,他看到有人拿着鞭子狠狠抽打着少年赤/裸的背脊,他看到少年的手被狠狠踩在地上,他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,他亦听到君嘉树不住的咒骂声……萦绕在耳……

    何晏之想阻止那些人,他想上去救君嘉树,然而,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。周遭一片混乱和噪杂,何晏之终于慢慢阖上了眼睛,将这个修罗世界的一切都锁在了黑暗之中。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何晏之在剧痛中清醒过来,已经是快到第二天晌午了。他的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,整个人因为失血过多,连指尖都是惨白的。一时间,他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,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,突然间一个激灵坐起身来。身边伺候着的侍从被他吓了一跳,跪下道:“九王殿下有甚么吩咐吗?”

    何晏之张了张口,嗓子眼便如撕裂一般疼痛。他压低了声音,缓缓道:“那个少年……君嘉树……人在哪里?”

    侍从道:“是那个刺客吗?据说午时便要在营门口凌迟处死呢。”

    “甚么?!”何晏之猛地从床上站起身来,大约是用力过猛,下腹处传来一阵钻心锥骨的疼痛,他于是佝偻起身体,额头也冒出了冷汗。

    侍从急忙扶住他:“九王,巫医交代了,殿下不可妄动,否则会伤了脏腑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却恍若未闻,只是急切地问道:“现在是甚么时辰?”

    侍从道:“回禀九王,离午时还有一刻钟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不禁长舒了一口气,低声问道:“还未行刑吧?”

    那侍从摇了摇头:“七王说了,他要亲自观刑,应该还未开始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心急如焚,胡乱抓起一件外袍披上,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朝外奔去。门口的侍卫们全都跟了上来,将何晏之团团围住,恳切道:“九王殿下,您现在身上有伤,不可随意走动。您若是出了事,七王非扒了奴才们的皮不可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冷笑了一声,厉声道:“谁再敢拦我?不用七哥动手,我现在就扒了他的皮!”众人面面相觑,全都噤了声,默默退后了几步。何晏之这才发现,身边的这群侍卫他全都不熟悉,以前服侍他的那些侍从们竟然一个都不见了,便皱起眉头问道:“前几日我身边的那些人呢?都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有人小声道:“回禀九王,因为殿下您被包衣营的奴才刺伤,七王震怒,所有相关的奴才昨晚都已经被就地处决。连包衣营的管事也被重责一百军棍,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愕然地看着他们,随即拨开人群,径直而走,沉声道:“带路!我要去刑场!” 166阅读网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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