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晏之随后便被赫连赤丹派人送回了营中, 果不出所料, 早已经有士兵将他的营帐围得密不透风。待渐渐平静了下来, 震怒之余,何晏之亦觉得自己方才与赫连赤丹当面冲突,实在是不智之举。就算赫连赤丹眼下勉强饶过了那些俘虏, 以后也会寻着机会将这些人除掉,更何况自己与冰川白鸟约定的日子在即,稍有差错,便会前功尽弃, 而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了。

    何晏之心中喟叹不已,或许正如赫连赤丹所言, 自己确实多有些妇人之仁, 然而,见死不救,却是他无论如何做不到的。那些包衣营的俘虏虽然与自己非亲非故, 但也是他的同胞,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活活埋葬呢?如今更让他畏难的是, 自己后日逃离此地,这些俘虏又该何去何从呢?只怕终究不过是死路一条罢了。他一人脱险已经是冒险, 若还要带这么多人突出重围, 简直是天方夜谭。更何况, 眼下赫连哲木朗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,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,西屯决不能久留。

    何晏之心事重重, 如此枯坐到了半夜,才和衣睡去,夜阑人静,后背的伤口愈发疼痛难熬,梦中却尽是年幼时和沈碧秋在兽坑之中被野兽撕咬的血腥场景,惨叫之声此起彼伏。何晏之在挣扎中惊醒,才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,长夜难熬,但是隐隐约约之中,却似乎真的听到了呻/吟之声从不远之处传来。

    何晏之屏息凝神,越是细听,越是觉得真切。直觉告诉他事已至此,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最最重要的还是自保。然而,一回想起白天在包衣营中的所闻所见,他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,血性和良知怂恿着他悄然起身。何晏之先是蹑手蹑脚来到门边,紧贴着墙朝外张望了片刻,只见门口站岗的几个侍卫在数十丈开外,背对着自己立着,看守的士兵亦少了大半,偶尔有巡夜的队伍整齐地在营地之间来回走动。何晏之静静立了许久,待寻到一个时机,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身出帐门,提气一跃,双足发力,施展开轻功,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。风中浓重的血腥之味刺激着他的神经,所有的预料都在兑现,此刻,一场屠杀正在悄然进行着。

    凄厉的嚎叫之声就在耳侧。何晏之隐身在一株灌木之中,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望去,就在不远之处,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上,血流成河。还有一半未曾被屠宰的俘虏被摁在地上。渤海的士兵们麻利地将那些已经断了头的死尸堆砌在一旁。一排火把在黑夜之中烈烈地燃烧着,赫连哲木朗披着一件灰色的大氅冷眼看着,犀利的五官在火把的照耀之下更加棱角分明,叫人感到森然的压抑。

    何晏之看到赫连赤丹侍立在赫连哲木朗的身侧,躬身道:“此等小事,本不必三哥亲自出面。”

    赫连哲木朗道:“然而就连此等小事你也做不好。”他冷笑了一声,“老九实在是太任性妄为了,可见是我们待他太好了些,叫他认不清自己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赫连赤丹低下头:“回三哥的话,我本是想九弟毕竟是咱们的弟弟,总不能在奴才们面前贬了他的身份,这叫他今后如何驭众……”

    赫连哲木朗厉声喝道:“蠢材!我要在奴才们面前长他的脸做甚么?”他微眯了眼,看着赫连赤丹,随即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气稍稍缓了下来,“赤丹,为兄信任你,将你视作左膀右臂,并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兄弟,更因为你是赤丹。你的忠心和你的胆识,无人能及。但是老九这般不识好歹……”赫连哲木朗笑了起来,“我可以赋予他权利,亦可以剥夺他的一切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,“包括命,你明白么?”

    灌木之下,何晏之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,遍体升起阵阵恶寒来。他本就知道赫连哲木朗不过是将他当作一颗棋子,那些所谓的骨肉亲情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,然而此刻亲耳听到这番话,却仍感到冷彻骨髓。何晏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刽子手们手起刀落,如同屠宰羔羊一般割下俘虏们的人头,唯有极力控制着情绪,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必须克制,如今贸然闯过去,无异于白白送死。

    赫连赤丹沉默了许久,黑暗之中何晏之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听他低声道:“然而,九弟和冰川白鸟的婚约在即,若是突然出了纰漏,我们又如何向九黎交待呢?”

    赫连哲木朗笑了一声:“既然是结盟,那么,只要是我西屯的人,有谁不可?皆大欢喜自然是最好不过,但是老九敬酒不吃吃罚酒……”他咬牙道,“我绝不相信段从嘉盗取沧海之珠会与他毫无干系!或许,他出现在西屯,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局……”他慢慢眯起眼来,右手握紧了拳,眸光森然,“胆敢戏弄我赫连哲木朗,我定叫他生不如死!”何晏之浑身一颤,震惊之余,只听到赫连哲木朗阴沉的声音继续说道:“父王如此厚爱他们,我便将他们两兄弟做成人俑,埋在这雁蒙山下陪伴父王永生永世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固住了,一阵毛骨悚然的阴冷笼罩着自己。他突然想到皇陵之中那尊栩栩如生的石像,一个可怖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或许,那本来就不是什么雕刻的石像,而是用血肉塑成的人俑,否则又怎会如此传神?霎时间,他的心狂跳得厉害,手脚发麻,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逃离此地,再迟一步,或许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。

    迟疑间,何晏之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灼之味,抬眼看去,那些渤海的士兵正在堆积成山的尸首上浇灌上黑漆漆的油脂,随即点燃,尸骨的焦味扑面而来。何晏之急忙捂住自己的口鼻,却仍然被烟呛着咳嗽出声。赫连哲木朗自然听到了动静,即刻转过脸来厉声道:“林子里有人!”何晏之转身欲走,却已经来不及了,几个彪形大汉拦住了他的去路,待看清他的面貌后,士兵们略有些惊讶,齐声唤道:“九王?”

    何晏之知道自己眼下已经步入绝境,反倒不再心慌,整了整衣襟,施施然从林中走了出来。他看了一眼赫连哲木朗,却朝赫连赤丹躬身一拜:“七哥,你既然已经把这些奴隶赏了我,为何又要出尔反尔,趁着半夜里处决他们呢?”

    赫连赤丹一愣,赫连哲木朗却高声道:“老九,你果然是和段从嘉一伙的!既然如此,你便是西屯的敌人!”他环顾两侧,吩咐道,“把九王拿下!他若是反抗,便同俘虏们一起处决了!”

    赫连赤丹骇然变色,急忙拉住赫连哲木朗的衣袖:“三哥息怒!”他单膝跪地,“盗取沧海之珠,尚未有定论,还请三哥莫要迁怒九弟,枉伤了手足之情。”

    赫连哲木朗冷冷看着何晏之:“顺我者昌逆我者亡,是他不识好歹偏要与我为敌。我本来也对他寄予厚望,甚至想把西屯交付于他,然而,他太让我失望,如何又对得起父王的在天之灵?”说话间,他已经拔出佩刀,闪着寒光的刀刃,直直地朝何晏之的心口而来。赫连赤丹连呼了一声“三哥住手”,竟伸手生生握住了白刃,鲜血自他的指间滑落,何晏之颇有些震惊地看着赫连赤丹,赫连哲木朗却怒骂道:“老七!你疯啦!”

    赫连赤丹道:“三哥!我们渤海如今还能凭借着西屯和东屯在漠北屹立不倒,乃是因为还有我们兄弟维系着赫连家族的荣耀,九弟在汉地流落多年,你不可苛责于他。他或许是有些不懂事,但他毕竟是我们的兄弟!三哥!求你看在手足的情分上,再给他一次机会!”

    赫连哲木朗阴恻恻地笑了起来,缓声道:“既然老七求情,我便再信你一次。”他缓缓放下手,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,“但是,你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呢?”

    何晏之低声道:“我从未违逆过三哥……”

    赫连哲木朗仰天大笑了数声,突然将手中的佩刀扔到何晏之的脚边。何晏之一愣,低头看着那满是血渍的刀刃,只听赫连哲木朗道:“老九,你现在亲自动手,去杀了剩下的那些汉民奴隶,我便暂且相信你的心是向着西屯的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抬起脸来,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,原来,对方竟然是要让他做一回刽子手。他转过头去,那上百的俘虏已经被屠戮了一大半,只剩下数十人被捆绑着,跪倒在血污之中,满耳都是哀嚎之声,不忍卒看。

    赫连哲木朗冷冷道:“你若是不愿动手,我便把你和他们一起杀了。”他又瞥了赫连赤丹一眼,“老九,我已经仁至义尽,是生是死,你自己做主罢。” 166阅读网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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