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闻赫连哲木朗明日便到, 何晏之不由得心底一沉。他知道事到如今, 自已已经是插翅难飞了, 且不说营门之外有层层的守卫,赫连赤丹定然会用尽一切手段防止他的遁逃,更何况他的身边而今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君嘉树。他若是独自逃脱, 君嘉树的下场可想而知,他又如何能狠心舍弃这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呢?

    夜深人静之时,何晏之翻来覆去,总是无法入眠, 便索性坐起身来,屈膝盘腿, 慢慢吐息。一直以来, 何晏之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在赫连哲木朗到来之前逃离雁蒙,只是自己的功力未曾恢复,不敢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自从陈商和段从嘉二人解了他身上的寒毒后, 何晏之便一直遵循陈商所传的心法修炼内功,只是到了陈州之后, 他接连受伤,内伤夹着外伤, 致使他的内功一直进展平平, 如今尚不足昔日的三层。若只是自保, 还算勉强,但是要再护着不会武功的君嘉树,却是力不从心了。这也是他为何要教君嘉树练功的原因, 他只是希望少年能习得一招半式护身,在生死关头能够自保,可惜君嘉树的资质实在太差,念及此处,何晏之深深叹了一口气,转头看向身边那张榻上的少年,却发现君嘉树亦没有睡,此刻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何晏之心中一软,轻轻唤了一声“嘉树”,果不其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,少年的脸上依然是一片死寂,目光中夹杂着的冷漠和决绝,刺痛着何晏之的心房。何晏之想到明日要会赫连哲木朗,还不知是福是祸,便低声道:“嘉树,无论你信与不信,你父母和君家堡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死,我并不知情。在地宫中那段生死与共的日子里,我也没有丝毫作假,即便是现在,我依然想带着你走……”他知道如今身在西屯,不可多言,只能点到为止,便顿了顿,又道,“至于之前那些戏言,不过是为了将你留在身边照看,你明白么?”

    君嘉树幽幽地笑了:“九王何必同一个下奴解释?”他的眸光在黑夜中尤为闪亮,仿佛带着火,轻声道,“我爹我娘我家里所有的人都是被渤海的鞑子杀死的,而你是渤海的九王,九王觉得你我之间,还能回到从前吗?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你以为你假意慈悲地救我几次,又教我武功,我便会感恩戴德吗?”少年握紧了拳,不知是说给何晏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,“不会的,永远不会!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……你是渤海的九王,就是我的仇人……”

    何晏之打断了少年的话:“所以,你终有一天会杀了我?”一霎时,他突然觉得心中很累,不想再同少年纠缠这个问题,自己解释与不解释,都已经无关紧要了,何晏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,暗想等自己带着君嘉树离开西屯,便从此分道扬镳吧,或许唯有时间才可以证明一切。

    于是,他冷笑了一声,欺身来到君嘉树的身边。何晏之将两手撑在少年单薄的身体两侧,声音中却是带了几分暧昧:“你还是想杀我呀?是么?”

    君嘉树看着何晏之近在咫尺的脸,心中大乱,慌乱地撇过头去,道:“是!是的!我要杀了你的!我一定会杀了你的!”他有些语无伦次,呼吸也急促起来,“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,否则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!我会杀了你,我恨你!我恨所有的渤海人!你们统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!”

    何晏之看着他通红的眼睛,伸出手将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紧紧捂住。他“嘘”了一声,突然低低笑了起来,何晏之的五官长得很俊俏,或许因为自幼登台唱戏的缘故,眼角眉梢总带着些许风情,笑起来更加蛊惑人心。君嘉树一呆,一颗心跳得更厉害了,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,脑子里也是嗡嗡的,几乎不能思考。只听何晏之道:“你若想杀我,可是要费一番心机呢。”何晏之说着又嗤笑了一声,缓缓抚摸着君嘉树的侧脸,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肌肤。君嘉树觉得何晏之的气息正钻进自己的耳朵里,又一直往心里面钻着,让他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,他听到那人柔柔的声音就近在咫尺:“美人计……你可知道么?”

    君嘉树瞪大了眼睛,何晏之又道:“不会么?我来教你。”他嘻嘻笑着,手指点着少年丰润的双唇,细微地摩挲着,“乖乖听我的话,好好服侍我,讨我欢心……然后,将来的某一天,你便能杀了我。”

    言毕,何晏之哈哈大笑着站起身。君嘉树怔怔地看着他走出帐去,一个声音在心中回响着:原来……原来,我是中了他的美人计么?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何晏之已无心睡眠,他步出帐外,独自站在阴冷的夜风之中,抬头,只见满天的繁星闪烁,点点斑斑,与远山相映,灿烂无边。夜色静谧,何晏之慢慢沿着营地彳亍着,他看着前方正在巡逻的卫兵们,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:此刻若是硬闯出去,能有几分胜算呢?然而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,君嘉树还留在营帐中,他绝不能冒这个险。

    有卫兵上前来向他行礼,他看着那些士兵警惕的眼神,心中已是了然,便笑道:“夜色迷人,我出来走走。”

    士兵们道:“七王吩咐了,要时刻保护殿下的安全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笑着点了点头,也不再理睬他们,只是负着手静静地站着,仰首望着星空。夜风吹起他的衣襟,何晏之却仿佛整个人都入了定一般,一动也不动。士兵们不敢打扰他,便列队站在他的两侧,依旧是神情紧张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眼下已至隆冬,转眼又将接近年关,自当日在玉山脚下陈商传他内功,已经过去了十个多月。那时候,他与杨琼尚是心意相通,深情缱倦,而今却音信渺茫,生死不知。在这快将近一年的时间里,发生了太多的事,何晏之回首往事,竟如隔了一生一世般长久。何晏之想起那日自己落入罗必武的手中,杨琼为了救自己,竟强行在短时间内恢复内力,不惜重新修习血衣神功,亲自到城南石头滩来救他。他当时只觉得震惊,现在回想起在城头的殊死之战,更觉得惊心动魄,那个晚上,杨琼如罗刹一般站在城头,浑身上下都泛着嗜血的煞气,只是那时节,他还不知道杨琼已然到了强弩之末。

    何晏之深深叹了一口气。扪心自问,一直以来,他心里都怨恨着杨琼的城府太深。这一丝怨恨从他和杨琼初识以来便已经埋下,随着他对杨琼的用情日深,亦愈来愈强烈,仿佛是因爱而生,因情而起,爱与恨交缠在一起,叫他沉沦其间,再无昔日的洒脱。杨琼要做的事从不会和他商量,更不会告诉他原委。在杨琼的世界里,他似乎永远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,以前只是一个替身和影子,而今,更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把件,呼之即来,挥之即去。

    何晏之的脑海中不断回忆着与杨琼最后一次相处的情景,已经快八个月没见到杨琼了,但是那日杨琼赶他离开陈州的决然模样却是那样的清晰:

    你离开陈州想去哪里便去哪里,他年我若是能侥幸安然无恙,自会有再见之期。

    我意已决,你莫要再做纠缠。

    何晏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。他想起西谷连骈和杨琼之间的默契和亲密,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之意,西谷连骈几乎知道杨琼所有的事,而自己显然只是一个局外之人罢了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何晏之有些心灰意懒,连回陈州找杨琼的心思都淡了一些。离开陈州的这七、八个月,他一直都被困在雁蒙,他无从知道沈碧秋的近况,更不知道杨琼的处境,他心里迫切地想与杨琼碰面,却也有些害怕再见到杨琼。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,那日偷偷让沈碧秋潜入陈州府,对杨琼而言便是一种背叛。

    何晏之有些忐忑,杨琼会恨自己吗?再见时,是对他不理不睬、形同陌路呢?还是会怒斥他的背叛,甚至提剑要杀了他?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何晏之一夜未眠,第二日清早,赫连赤丹便派人过来请他去主帐。何晏之心里坦然,知道今日是不得不会一会这位三哥了。他交待了几个近侍好生看着君嘉树,便整了整衣襟,随着侍卫们来到前营主帐。

    何晏之一进主帐,便看见赫连赤丹和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一处。那男子身材魁梧,五官硬朗,双眸深邃,给人一股凌厉的压迫之感,叫人望而生畏。他心中一凛,暗想:想必此人便是赫连哲木朗了。

    何晏之怔怔地看着他,想从记忆深处找到这份熟悉的骨肉之情,然而他离开渤海的日子太久远了,那些模糊的记忆并没有给予他多少温情,眼前的这个男人依然是陌生而遥远的。

    赫连赤丹见他呆呆站着,便笑着走过来拉住他的手道:“九弟,三哥等了你好一会儿了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讷讷地点了点头,突然听到帐中的主位上传来一声轻笑,他心里蓦地一惊,这笑声如此熟悉,似乎在哪里听到过,抬眼望去,整个人便呆立在了当场。

    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位白发男子,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。这男子乍见看不出岁数,但是笑容慵懒,容颜中含着几分天生的媚态,更叫人称奇的是,帐中的空气中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。这白发人何晏之自然是认识的,正是十个多月前在玉山脚下为自己解毒的段公前辈,段从嘉。 166阅读网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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