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碧秋第二天就到了九牧, 为了表示诚意, 他此番轻装简从, 仅带了四名随从。九牧城是东屯的要塞之一,不过与汉地的城池并不相同,依旧是一片一片的帐篷连在一起, 在四周砌了三尺高的城墙,正中有一条主道。城中也有些酒肆作坊,只是零零散散的,早早便已经打了烊。

    深秋时分的草原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萧瑟, 落日的余晖涂满了整片戈壁,倍觉苍茫。沈碧秋骑在马上, 目极远眺。眼前这片深藏着他幼年时噩梦般回忆的土地, 丝毫激不起他的半分故土之情。从他离开渤海的那一天开始,二十余年来,他从未想过再踏足此地, 仅仅是稍稍想起,便已是难以承受之痛, 何谓不堪回首?便是一回首往事,就肝肠欲裂。

    沈碧秋一行人刚到了城门口, 只见两边站满了迎候的渤海族人。一个军官模样的彪形大汉走了上来, 向沈碧秋恭然行了一礼, 朗声道:“郡马,狼王已经在城上恭候多时了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翩然下马,他朝诸人一一点头致意, 笑容可亲,道:“叨扰了。”众人之中有人窃窃私语,无不是夸赞眼前这位东屯的郡马一表人才,相貌出众,温文尔雅,在整个草原上都是罕见的。沈碧秋被众人簇拥着,如众星拱月一般迎上了城楼。只见赫连博格穿着常服,正站在楼头等候,沈碧秋即刻迎了上去,拱手先行了一个家礼,道:“小婿拜见岳父大人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双手相搀,笑道:“贤婿勿须多礼。”两人客套了一番,赫连博格便引着沈碧秋进了城楼的正厅。厅内已经摆满了酒菜,众人分宾主落座。侍女们鱼贯而入,为宾主斟酒添菜。赫连博格笑道:“贤婿在江南看惯了节物风光,到了咱们塞北苦寒之地,难免会有些不惯。本王怕你寂寞,早已备下了一支西域的歌舞伎,贤婿也可领略一下胡地的风情。”言毕,拊掌三声,只听凤箫声起,羌笛悠扬,一行舞姬穿着轻纱款款而入,踏着乐声翩翩起舞,袅娜生姿,妖妖娆娆。

    厅中的气氛骤然高涨了起来,众人看得眼花缭乱,无不起身鼓掌。不断有人上前来向沈碧秋敬酒,恭维之话更是不绝于耳。沈碧秋都含笑着一一应承着,看上去似乎是高兴的,却也看不出有多少的兴奋。赫连博格坐在主位上,一边默默地饮着酒,一边看着在觥筹交错中周旋着的沈碧秋,唇角却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。一曲罢了,众姬退到两旁,赫连博格拊掌大笑,连说了几声“好”,他的目光投向沈碧秋,道:“贤婿果然是好酒量,不愧是我们渤海东屯的郡马。”见赫连博格这么说,身边的一干人也附和着称赞,又纷纷起身向沈碧秋劝酒。

    沈碧秋亦起身,朝赫连博格恭敬地笑道:“小婿惭愧,适才未曾敬岳父一杯。先罚酒三杯。”言毕,一口气又连喝了三碗,此刻他面色微微有些酡红,笑中含醉,倒显得面如朗月,唇若涂脂,谈笑间眉眼风流,五官亦更加深邃了些。

    赫连博格亦笑着喝了一杯酒,突然指着众舞姬中领头的那一个,道:“你过去陪着郡马,今晚便好好服侍他罢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还没来得及回答,那女子已经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,柔若无骨的手挽住沈碧秋的手臂,娇声道:“郡马,奴替你倒酒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微微皱眉,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。他还未开言,就听赫连博格道:“贤婿若是不满意这女子,换一个便是。贤婿看中了哪个,只管带回去,多挑几个也是无妨的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想起东屯素来的做派,不禁笑了起来:“岳父赏我佳人,小婿自当笑纳。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小婿不敢一人独享艳福。不如请岳父将这些歌舞姬都赏了在座的大人们,大家同乐,岂不快哉?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哈哈大笑道:“贤婿果然慷慨豪爽。”然而,他笑了几声,脸色却突然阴沉了下来,冷冷看着站在沈碧秋身边的那名舞姬,“不能够讨宾客的欢心,我养你们有何用?”

    那舞姬已经吓得面如土色,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颤声喊道:“狼王饶命!”她又转身抓住沈碧秋的衣摆,哭着恳求,“郡马慈悲,可怜可怜女子,就让奴服侍郡马一回罢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微微皱眉,眼底更是泛起一丝冰冷的厌恶,不过并没有推开那女子,只是朝赫连博格拱手施礼,脸上却露出惶恐之色,似乎有些惧怕,道:“岳父大人息怒。都是小婿失言,冒犯了岳父,与这女子实在是无关哪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道:“她既然不能讨你喜欢,便是一个废物。”他冷声道,“来人哪,把这个贱/婢拖出去,扔到猎场去喂狼!”

    左右走出两个武士,拽着那舞姬便要往外走去。众人霎时噤若寒蝉,只有女子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厅堂里。舞姬不住地求饶,已经有些语无伦次,又大声喊着:“郡马救我!”

    沈碧秋眸光一暗,急忙踉踉跄跄地从座中疾步走上来,神色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,诚惶诚恐地说道:“小婿不敢有违岳父大人的旨意。一切罪在小婿,与旁人无关。还请岳父收回成命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碧秋,微微一笑:“我素来不喜欢强人所难。一个女/奴罢了,贤婿若真的不喜欢,杀了便是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依旧恭恭敬敬地朝赫连博格施了一礼,垂眸道:“岳父之命,小婿岂敢违逆?方才小婿不胜酒力,一时有些醉了,才会胡言乱语。这女子亦是因我所累,小婿实在是心有不忍,还请岳父大人饶她一命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哈哈大笑,许久,才止了笑声,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碧秋:“我实在是没有想到,贤婿竟是一个如此心软之人哪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低声道:“碧秋自小只知道诗与画,世间杀戮总让人于心不忍。”

    沈碧秋的话音方落,下座中已经有些许笑声,夹杂着稍许的嘲弄之意。赫连博格摆了摆手,缓声道,“既然郡马都这么说了,本王今日就网开一面,把这个贱/婢放了,送到郡马的寝帐中去。”

    那两个武士依言松开了手,舞姬软软坐倒在地上,抽泣着说道:“大王恩德……奴婢铭感五内……”几个侍从随之走上前来,将那名舞姬从地上拖了起来。女子已经魂不附体,几乎无法站立,浑浑噩噩地被人拖了下去。

    这一番骚动在座中之人看来不过是小小的插曲,厅堂之上很快恢复了方才的喧闹。众人又开始推杯换盏,沈碧秋却神色恹恹的,似乎刚刚发生的事影响了他的情绪,连看向赫连博格的眼神之中都有些战战兢兢。赫连博格依旧与沈碧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,突然他话锋一转,问道:“贤婿可知道西屯的近况吗?”

    沈碧秋的手微微一抖,目光略有些躲闪地垂下眼眸,说话间亦是吞吞吐吐:“小婿一直是照着岳父大人的吩咐行事。只是……岷王殿下近来似乎对我有所不满,如今陈州被围数月,援军迟迟未来,西屯……”他有些怯怯地看着赫连博格,小声说道道,“西屯的事……小婿实在是不知……”

    “哦?是么?”赫连博格冷笑了一声,缓声道,“贤婿可知,赫连无殊前几日已经身亡?”他目光如电,“贤婿可知,是谁杀了赫连无殊吗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的话音刚落,沈碧秋的脸上便露出了惊怖之色,慌乱之中竟打翻了面前的酒盏,酒洒了一地。他一阵手忙脚乱,连袍袖之上都是酒渍,连忙起身拱手道:“小婿一时不慎,在堂前失仪,还请岳父大人准许我到后堂换身衣服在来赔罪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微微颔首,又顾左右吩咐道:“来人,陪郡马到内堂更衣。”

    两个侍从领着沈碧秋转过屏风而去。站在赫连博格身边的一个中年文士凑上前来,压低声音道:“看来赫连无殊之死其中果然大有文章啊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面沉似水:“赫连哲木朗的用心本王还会不知?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,“不过他想控制住赫连沉舟却是错打了算盘。既然是本王选定的棋子,自然会叫赫连沉舟乖乖听老夫的话!”

    那谋士却是低低一笑,小声耳语道:“不过,郡马似乎对狼王您依然很是忌惮哪。狼王方才不过小试牛刀,郡马便已经被吓得不轻了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冷笑了一声:“对付后生,自然要恩威并施。”

    那谋士道:“看郡马这副样子,优柔寡断又妇人之仁,确实是个容易操控的软弱性子。不过他若是到了赫连哲木朗手里,只怕也是个没主见的。而且他似乎对女色无意,不止是郡主,便是那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,他似乎也没有入眼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端着酒盏,垂眸道:“这个倒不必担心。他母亲的往事我还知道一点,老夫自然有办法让他和赫连哲木朗反目成仇。”他微微沉吟,冷笑道,“酒色财气,本王不信拿捏不了他的七寸。”说着,他站起身来,低声道,“叫人把郡马领去内书房,本王有要事与他相商。”

    赫连博格走到边门,转身又看了一眼大厅里一班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手下,只见有些胆儿大的已经躲到屏风旁,搂着几个舞姬调笑起来。于是,他吩咐身边的近臣道:“叫大伙儿留下来继续尽心吧。这些女人都是赏给你们取乐的,你们喜欢怎么玩便怎么玩。不必拘谨。” 166阅读网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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