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晏之疾步来到营帐前,远远便看见帐前围着一群身披铠甲的士兵,他心底一沉, 焦躁不安地冲过去, 拨开人群, 只见君嘉树正被两个士兵左右架着,从营帐中拖了出来。少年耷拉着脑袋,整个人软绵绵的, 双手被缚在身后, 更显得羸弱不堪。何晏之见少年还活着,不禁松了一口气, 浑身上下却像是被抽去了精神一般, 好似那绷紧的琴弦突然松弛了下来, 几乎要瘫倒在地,连手心都是冷汗。

    他大步走了上前去,厉声喝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!”说话间, 甩手就给了左边那个士兵一记耳光, 怒斥道, “混账!本王的营帐也是你们这些奴才可以随便进来的吗?”

    那个士兵的脸瞬间便肿了,应声跪倒,道:“九王息怒。回禀九王,我等乃是奉命行事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冷哼道:“哦?是谁的命令?”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赫连赤丹正匆匆走来,便提高了声音,朗声道,“是谁命令你们,背着我,处置我帐里的人?”

    他话音未落,却听到一阵环佩叮当之声,只见花刺子施施然从人群中走了进来,缓声道:“是我。”她依然是温和地笑着,眼角眉梢都是脉脉的温情,“九王子,是我命令他们处死这个奴才。”

    周围一众的甲士见到花刺子,都纷纷跪了下来,叩首齐声山呼道:“参见太妃!”

    花刺子含笑着道了一声“平身”,缓步走到何晏之的面前。何晏之呆呆地看着这个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妇人,讷讷道:“额吉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花刺子只是微微一笑,仿佛一切不过是风轻云淡。她温言道:“无论是什么原因,既然是因为这个奴才,你才受到了伤害,他便万死难辞其究。九王子,我决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待在你的身边。”她目光柔和地看着何晏之,神情中却是不容置喙的决断,随之又轻叹了一声,道,“既然这个奴才是你帐中的人,额吉便留他一具全尸。”她侧过身去,吩咐那些士兵道,“拉到营门口去,绞死了罢。”

    一直都气息奄奄的君嘉树突然抬起脸头,一张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容来。他定定地看向何晏之,乌黑的眸子中如怨如慕,含恨又含悲,干瘪的双唇微微蠕动着,仿佛想说什么,最终还是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何晏之心痛如绞,见那些魁梧的渤海大汉拖着骨瘦如柴的少年便要走,不由高声喝止道:“住手!”他转而看向花刺子,这个妇人身上始终有他熟悉而温情的记忆,虽然那些记忆是零散而破碎的,但是幼年时的那种依赖之感依稀仍萦绕在他的心头。然而,此时此刻,这种母亲般的温暖却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,现实总是如此残忍,将幻影一点一点击碎,变得残破不堪。他不得不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,以及,所面对的所有人的图谋——他已然清醒地认识到,渤海并非是自己的容身之地,永远亦不会是。

    花刺子眸光一沉,道:“九王子,你这是做甚么?”她指着君嘉树,“这个奴才已经伤了你一次,自然会伤了你第二次。你如此待他,他却恩将仇报,可见他并无感恩之心,一条养不熟的狗又留他何用?”

    何晏之听了简直瞠目结舌,心中咋舌道:哪里有杀了人全家,又把人掳来做苦役,还要对方感恩戴德的道理?这岂不是盗贼的逻辑?他正想反驳,心思一转,只觉得如今同他们说这些,好比是鸡同鸭讲,对牛弹琴,倒不如顺水推舟来得更容易着,如此一想,便朝花刺子跪了下来,道:“还请太妃收回成命。”

    花刺子显然有些吃惊:“九王子,你竟然为了一个奴才向我求情么?”

    何晏之神情凝重,正色道:“我从未将嘉树当做奴才。”他的目光转向君嘉树,神色中有些怅惘,眸中却是深情款款,“他一直是我心爱之人,我与他之间的纠葛也皆是因情而起,解铃还须系铃人,还请太妃能够宽恕他。”说罢朝花刺子深深叩首。

    此言一出,不止是花刺子,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,连君嘉树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何晏之。但是,少年眼神之中却不再是绝望的空洞,惊讶之中夹杂着太多的忐忑和期翼,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。赫连赤丹亦已经走到了何晏之的跟前,面沉似水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九弟,愠怒道:“老九,你疯了吗?知道自己胡言乱语在说甚么吗?”

    何晏之并不理会他,只是看着花刺子,声音中带着恳求:“额吉,我自幼失了父母,如今便将你当做是自己的母亲一般。”他又叩首道,“额吉,假若你真的要处死嘉树,便是将我亦逼上了死路啊。”他眸光一转,泪盈于睫,声音之中亦带着酸楚,“额吉难道不知,哀莫大于心死么?”

    花刺子怔怔地站着,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何晏之,良久,才长长叹了一口气:“罢了。九王子,你先起来吧。”她上前双手相搀,低声道,“九王子,想不到你同你阿玛一样,都是天生的情种。”

    何晏之脸上有了一抹喜色:“太妃可是宽恕嘉树了吗?”

    花刺子淡淡道:“他既然是你心爱的,额吉自然要成人之美,又岂会做棒打鸳鸯的绝情之事呢?”

    赫连赤丹在旁道:“额娘,九弟是色迷心窍了,你难道也跟着一起糊涂了,且不说这个奴才是个男人,单凭他卑/贱的身份和逾矩的行为……”

    花刺子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:“既然你九弟都这么说了,他要宠爱谁,要临幸谁,自然由他自己做主吧。”她有些颓然地摆了摆手,“罢了,罢了,放了那个奴才,都散了吧。”

    众甲士得令,便将君嘉树松了绑,何晏之奔过去一把抱住少年,喜极而泣道:“我的心肝,可吓死大哥了。”

    君嘉树木然地任他抱着,眼中却缓缓淌下泪来。赫连赤丹见了如此缠绵悱恻的一幕,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,转过头去不忍直视,只是看向花刺子,低声道:“额娘便任由九弟这样胡闹?”

    花刺子却是面无表情地转身便走,赫连赤丹疾步跟了上去,走出有数百步,他终于忍不住道:“额娘为了让孩儿与冰川氏结亲,所以就任由九弟恣意妄为吗?”

    花刺子停下了脚步,冷笑着看着儿子:“如果宠幸一个奴才就叫恣意妄为的话,那么你恣意妄为的事只怕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了。”她的目光冷峻,“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你九弟同这个奴才之间的关系,却故意瞒着我?赤丹,你为了逃避娶冰川白鸟果真是甚么法子都想得出来啊?”

    赫连赤丹道:“额娘能够成他人之美,就不能成全孩儿吗?”

    花刺子失笑道:“赤丹,你怎这样傻?你认为,你同拉敏之间,只是因为额娘不肯成全?你仔细想想,你三哥会成全你吗?赫连博格会成全你吗?命运会成全你吗?”

    赫连赤丹垂眸不语。花刺子淡淡道:“看你九弟方才的样子,与那个奴才间确实是有些情意,额娘若是一意孤行,只会伤了他的心,亦伤害了他与你之间的手足之情。”她轻叹了一声,握住赫连赤丹的手,“赤丹,如今最重要的,是收你九弟的心。只要他的心向着额娘,向着你,对于西屯,对于我们,都将是一份助力。额娘的苦心,你可明白吗?”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帐外的喧嚣之声终于远去了,下人们已经被何晏之遣走,营帐内唯有一派死寂般的沉静。何晏之只觉得身心俱疲,阖着眼一动不动地盘坐在蒲团上。天色渐渐暗了,他没有点灯,似乎只有将自己埋身于彻底的黑暗之中,心中才有一丝轻松。

    这些天发生的事,千头万绪,他却依然如同提线木偶般,被命运的手操控着。陈州的战事只不过隔了数月,如今回想起来,竟是恍若隔世一般的遥远。沈碧秋一直没有寻来,杨琼亦杳无音讯,一切犹如风筝断线,他亦是身困雁蒙,所谓九王的身份,不过是捆住他的锁链。他凝神沉思,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如何才能带着君嘉树逃离渤海,他们二人能够侥幸从地宫陵寝之中活着出来,已经是苍天眷顾,而想回到中原,只怕前途更加凶险。渤海的士兵个个骁勇,若要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全身而退,想来也唯有像杨琼那样的高手才能做到了。

    一想到杨琼,何晏之便有些魂不守舍。昔日的那份情愫迢迢如水,渐远亦渐无穷,愈久而弥新,相逢却不知何日。然而,他更担心的是,纵使相逢,杨琼若不再念旧情,他又如何自欺欺人?何晏之愁肠百结,就这样枯坐着,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缓缓起身,负着手来到君嘉树的榻前。他借着帐外透过的些许亮光看着静静躺着的少年,张开口,声音却有些沙哑,淡淡道:“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?”

    君嘉树却是直勾勾地望着他:“你是要我感激你吗?感激你又救了我?”他突然笑了笑,“然而,我心中还是恨你,恨你们渤海的鞑子,恨你们赫连氏所有的人!”少年的声音尖锐起来,他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这样激烈的声音,“为什么要救我呢?让他们处死我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呀!”少年突然大哭了起来,“这些天……我一直一直在想……假如那个时候我不是求着爹留下你养伤……或者是……我没有在那天半夜里偷偷放你离开君家堡,或许……或许姊姊不会死……我爹和我娘也不会死……可是为什么我竟然这样傻呢……”

    何晏之点了点头:“你想报仇吗?”

    君嘉树抽泣道:“想……做梦都想……”他的眼睛红红的,“我再也不会受你蛊惑了……不论你说什么……我都不会相信……赫连浮舟……你这个大骗子……”

    何晏之嗤笑了一声,他心中实在是烦闷得很,对于君嘉树的反应,他亦在意料之中,并不想作丝毫的解释,如今这些误会,于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。他蹲下身子,笑眯眯地看着少年,眼睛在黑夜之中似乎闪着亮光:“嘉树,你知道吗?在我有生之年,你还是第一个如此憎恨我的人,实在是很有意思呢。”他说着,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,轻轻抚上了少年的面颊,似乎是想拭去少年腮边的泪痕。

    君嘉树却是一惊,他想起白天何晏之在众人面前惊世骇俗的举动,不由地咬紧了牙关,奋力想要推开何晏之。然而他右手尚未恢复,左手也没有甚么力气,刚抬起手来,就被何晏之牢牢制住了。刹那间,他觉得何晏之的手犹如钢箍,钳制着他半分动弹不得,耳边也传来了对方的冷笑声:“手无缚鸡之力还想报仇?”少年的心一沉,何晏之已如鬼魅一般欺身过来,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,幽幽道:“或者,你是想同上回一样,脱光了到床上去,趁着爷不备时再下手?”

    君嘉树不由痛哭了起来。此刻,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叫作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,忍不住哽咽着,喃喃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杀了我……吧……别再折磨……我……了……”

    何晏之依旧笑着,让他不可思议的是,心中的烦闷竟然被君嘉树的泪水冲淡了,仿佛捉弄一下君嘉树可以让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。何晏之有些诧异,原来自己的秉性之中竟然深藏着这样的恶劣性子。他明明知道此刻应该好好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单纯的少年,然而一想到或许隔墙有耳,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暧昧的调笑:“我的心肝,乖奴,爷这么喜欢你,又怎么忍心杀了你呢?”

    君嘉树显然受到了惊吓,瑟缩着往里躲去。何晏之却禁锢住他的身体,用极其暧昧的姿势环抱住他,贴着少年的耳朵,低低道:“嘉树,我教你武功好不好?”

    君嘉树瞪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何晏之。何晏之却只是笑着,继续轻声细语道:“你不是想报仇吗?我教你习武,你学会了功夫,便可以来杀我了呀……甚至,可以找出那些杀害你全家的人,手刃元凶……”他感觉的少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,不禁哂笑道,“怎么?你害怕了?”

    君嘉树倔强地仰着头,与何晏之对视,好似一只炸毛的猫儿:“吾既不畏死,奈何以死畏之?”他皱着眉,又道,“你……你是说真的吗?你真的会……”

    何晏之却捂住了他开阖的双唇,他一把搂过君嘉树躺了下来,与君嘉树头靠着头,并排睡在榻上,两人耳鬓厮磨,远远望去甚是亲密无间。何晏之的头枕着手臂,侧过脸笑嘻嘻地看着他:“我的心肝,说这些作甚?”他的手指点了点君嘉树的嘴唇,柔声道,“良宵苦短啊。”

    君嘉树心跳如鼓,脸皮更是热得发烫,直烧到自己的心尖上。在黑暗之中,他透过微弱的亮光看去,更觉得何晏之的五官英挺而深邃,挑眉一笑之间,顾盼生辉,甚是风流倜傥。君嘉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,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人,一时间,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。何晏之的气息萦绕着他,让他倍感到安心,然而却更让他心生羞耻。他紧咬着下唇,想到自己明明应该憎恨着眼前的这个渤海王子,却一次又一次被此人所蛊惑,甚至此刻还滋生了些许期待,不由觉得自己数典忘祖,毫无心肝,简直是十恶不赦,于是羞愧万分,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何晏之轻叹了一声,将少年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,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后背,柔声道:“好了,好了,你一哭,爷的心都碎啦。”他突然嗤嗤地笑了起来,“是爷唐突了,爷以后一定怜香惜玉,定然不会再叫你受委屈了。”

    君嘉树微微有些诧异,总觉得何晏之总有些奇怪,似乎不像是在同自己说话。他埋首在何晏之的臂弯里,讷讷道:“你……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?在那么多人面前……”

    何晏之用余光瞥了一眼帐外缓缓移动的阴影,垂眸道:“我可是把心都剖开来了,我待你的一片心意,也只有天知晓了。”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营帐外,花刺子悄悄地背转身,缓步离去。侍女跟了上来,手中端着一碗马奶茶,道:“太妃亲自给九王子煮的茶,可要奴婢送进去吗?”

    花刺子却摇了摇头,神情略有些凝重,淡淡一笑,道:“不必了。咱们来的不是时候,此刻进去岂不是搅了九王子的兴致?”

    大约又走了数百步,花刺子停了下来。她蹙着眉,远远眺望者天边起伏的群山,衣带在夜风之中微微拂动,身形几乎与夜色相融。“明日我便要启程去九黎,去完成王罕交待的任务。来回一趟,最快也要十天左右。”花刺子转过身,对那侍女道,“阿夏,你留下来替我好生照顾着两位王子。尤其是九王子的一举一动,每天都要记下来,一一向八王禀告,不得有半点儿差池。”

    侍女阿夏道了声“是”,花刺子的神情冷峻,目光亦是凛冽,“如果九王子有了任何的闪失,或者九王子不见了,你们这些奴才,就不必活着见我了,记住了吗?”

    阿夏跪了下来,正色道:“请太妃放心,奴才们一定不辱使命。” 166阅读网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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