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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277

    病假结束,回律所的前一天,颜昭去了一趟爷爷家。

    扯下门口的传单,颜昭拧开防盗门,一进屋,险些踢倒门口的狗食盆。

    满屋狗骚,颜昭皱皱眉,放下包扶着门框脱鞋。

    正午睡的爷爷从折叠床上慢吞吞起来,耷拉着脏兮兮的布鞋走过来,接过她手里的传单,放到厨房垫灶台上了。

    “一张破纸,您也当宝贝。”

    颜昭从手腕上褪下皮筋,三抓两抓就把头发扎了起来。

    爷爷拿出几个干软的桔子,坐在沙发上,接着地上的塑料袋给她剥皮,说:“烟花厂过完年就不用人了,我想再找一份工。”

    颜昭拿起笤帚扫狗毛,没两下地上的狗毛就成了团儿。

    “您就别折腾了,在我外婆家帮着我妈多干点活,多好。”

    老头把桔皮一摔,冷哼:“我凭啥伺候她,我跟那老太太处不到一块。”

    大土狗抱着颜昭大腿晃,颜昭给了它一笤帚。

    “那你就搬来跟我住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去。”老头直摇头:“你那个家还叫家?要啥啥没有,空荡荡的。我捡了破烂都不知道往哪儿堆。”

    爷爷把桔子瓣递上来,指甲缝里藏污纳垢。

    颜昭归拢头发,弯腰俯身,叼进了嘴里,转身进了厨房。

    来爷爷家拾掇屋子,免不了要嚷。爷爷什么都囤,纸壳、破罐、烂布头,得空就塞,40平的小屋满满腾腾,乱得人透不过气,而颜昭呢,见什么都扔,扔得老头叽里呱啦乱叫。

    “下次你别来给我收拾!”爷爷把她扔的东西往回捡,放完狠话又后悔,声音软了软:“你工作那么忙,不用你干活呀,用你干什么活……”

    颜昭把扯下来的被单丢进大铝盆里,挽起袖子,戳上搓衣板,搓搓浆浆。

    “你洗衣服把手表摘下来。”爷爷也拿过小板凳靠近她。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进水!”

    爷爷上手就要摘,颜昭护住右手腕。

    “防水的。”

    爷爷一拍膝盖,满眼欣慰地望着孙女,看不够似的。

    “唉,等我老啦,动不了那天,我谁也不麻烦,我就找根裤腰带往房梁上那么一吊。”

    颜昭感觉右手使不上劲,就歇了歇,认真地看着他老人家:“以后我给您买一栋大房子,专门装您这些破烂,再雇个保姆伺候您。”

    爷爷笑成了眯眯眼:“那是,我孙女多有出息,爷爷光听着就够高兴。唉,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喽!”

    “能的。”

    早高峰,颜昭把单车放回停放点,落了锁,从车筐里提起手袋,跨上就往天桥上跑,帆布鞋急促地下了楼梯,她在公交站牌下站定,从包里拿出一双高跟鞋,脚一拧就踏上,一抬头,公交车已经到了,她一边把帆布鞋往包里塞,一边爬上公交车,在盯上一个空座时,眼睛一亮。

    今天的推送仍是娱乐新闻,白烬野的名字竟显得有些陌生。

    “白烬野妈妈直播带假货,一家人圈钱无下限。”

    公交车门开了又关,颜昭的身子随着车子启动摇晃着。晨光锋利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

    车顶的广播报站,她把手机放回包里,起身往车门处走去。

    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站台旁,车窗落下一半,飘出一缕烟雾。

    一双眼半睁着,薄唇吐出袅袅烦闷,他看着那女孩,仿佛把眼靠在了她的身上一般,她动,他的眼神就跟着动,疲倦地腾挪着。

    便利店的两扇自动门迎接了她,她从柜台拿了一盒木糖醇,又在关东煮里捡了两串圆丸子,店员从微波炉里拿出一个三角形的紫菜饭团,她接过,嘴里道着谢,男店员又叫住了她,往她装关东煮的纸杯里舀了两勺汤。

    真是走运,她坐下的位置是窗边,正对着他的车。

    她在餐前拿出一个小瓶,搓搓手消毒,然后双臂向后伸去,在头发后面挽了挽,晨光赖在她身上,赖在她温暖的颈窝,赖在她绒绒的针织衫上,然而她似乎胃口不好,圆丸子吃了一串,三角饭团咬了一角,撂下就走了。

    白烬野柔软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,直到消瘦的她被大厦吞没,才寂寂敛回。

    车子再启动时,倒车镜里的那双眼,已然变得冰冷、坚硬。

    278

    某写字楼里,一个窄小的隔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,白烬野压低帽檐,气势汹汹地走过来,跟在他身后的人纷纷上前,低声遣散着里面的工作人员。

    清场了,工作室里只剩三个人,以及,三台直播灯。

    一个个矗立的手机支架像偷窥的贼,地上一片狼藉。

    白烬野叫了声“妈”,声音很柔,沙发上垂头坐着的女人却抖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缺钱了?”白烬野靠坐在一张桌沿上,双手撑在身后,一只腿打了弯,看着自己的膝盖。

    白梦看着儿子,眼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,却还是低声下气地说:“你不要去找他的麻烦,行吗?”

    白烬野没说话。

    白梦有点急了,走过来拉儿子的手:“我也是好心,我想你现在这个阶段不景气,我自己开直播,也能自己赚点,就不用老是伸手跟你要钱了嘛……”

    白烬野的声音还是很平静:“这是不是你男朋友的主意?”

    “哎呀不是他不是他,”白梦拍拍儿子的手,安慰道:“你放心,投诉假货的那个人我已经跟他谈好了,我们私了,这事就算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白烬野轻轻撇开她的手,白梦却又紧紧抓住了他,这一次,白烬野没有挣扎,苦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说好了,我定期打钱给你,那些钱还不够你花吗?”白烬野说着,视线落在架子上的男士手提包上,拿起来看了看。

    “这是你买给他的?你们自己用真的去直播,却发高仿给客户。”他的眉头皱的更深了。

    白梦把他手里的包夺过来,小心放回去:“你别碰他的东西,回来又跟我生气。你放心,直播很赚的,妈妈现在能自食其力了。以后不跟你要钱了!”

    白烬野紧紧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握拳,愤怒憋在牙关里:“你们这是打着我的旗号。”

    白梦突然爆发,扬手:“那你是谁生的!你是谁生的!”

    白烬野微微偏头,躲了一下,唇在发抖。

    白梦放下手,沉吟片刻,凶相收起,又恢复了妈妈的慈爱。

    “你这边三个月没工作了吧?我是怕你不行了我在帮你。”

    白烬野抬起头,玄黑的眼周布满血丝:“谁说我不行了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怕嘛!”白梦说:“我刚买了房子,手头也没多少存款了。”

    白烬野盯着白梦的纱料衣袖,窥见那隐约可见的淤青,眉头一紧:“他又打你了?”

    “闹着玩呢……”

    白烬野闭上眼,一拳凿向桌面!声音压抑到极致:“你陪他睡觉,给他买房子,他还敢打你?”

    白梦又怒了:“你敲什么桌子!”

    白烬野咬了咬牙,别过头。白梦坐回沙发上,抱臂生气。

    半晌,他又主动开口,这一次,声音更加苦口婆心:“妈,打女人的男人不能跟,和他分手吧……”

    白梦不说话。

    白烬野又接着说:“这个人他就是个骗子,我给你看照片,他不检点。”

    白烬野说着拿出手机。

    白梦接过手机,照片是偷拍,她的小男朋友搂着一个年轻女孩进了夜店,很亲昵。

    白梦怒了!把白烬野的手机丢进他怀里,扯着他就往出拽!

    “你滚!滚!”

    白烬野几乎本能地哀求:“妈!妈!”

    “滚!”

    279

    厉落去办公室拿申请表。

    领导肖哥叹了口气,说:“像这种的,看着可怜,可是真没招。爹妈都是瘾君子,男的进监狱,女的去卖,搞出三个崽,咱们这200块钱也是杯水车薪。”

    厉落因为这个事,情绪一直低落,恨得牙痒痒:“肖哥,你知道吗?那孩子才一岁,尿不湿几天不换,屁股都烂了,看得我直掉眼泪,那个大的也才三岁,她妈几天不回家,孩子就跑出来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,饿晕在垃圾桶旁边,这才被我们发现的。”

    厉落想争取一下,问:“咱能不能给想想办法,帮忙联系联系,把两个孩子给送福利院去?我看着真的太难受了。”

    肖哥摇摇头说:“有妈,就不算孤儿,进不了福利院。小厉啊,我理解你,你虽然在刑警队是个优秀的新人,但是在派出所,这样的事太多了,你帮不完的。”

    厉落干脆坐下,打算再磨一磨领导,说:“这俩孩子是不算孤儿,但是她们的妈妈有毒瘾,爸爸在监狱服刑,像这种情况,就不能给特事特办吗?”

    肖哥沉默一下,说:“并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父母的,但是对于孩子来说,妈就只有一个。你在大街上见没见过有的孩子哭闹,妈妈打他的?妈妈说我不要你了!越是这样说,孩子就越是把妈妈抱得越紧。即使妈妈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,孩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。”

    厉落懂,她太懂了,她小时候渴望得到母爱,渴望得到吴雪如的爱,缺爱的孩子,会认同苦难,以苦难为瘾,甚至愿意做苦难的奴隶。

    “孩子太可怜了,孩子想要爱,有什么错。”厉落暗暗握紧拳头。

    肖哥见她情绪激动,便耐心做这位新同志的思想工作:“这么的,我给你讲一个事吧!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肖哥的目光放得好远,说:“那时候我也是刚当警察,碰见一个小男孩要跳桥,十二,那天下大雨,车全都堵在桥上,最后好说歹说给劝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什么呀?这么小小年纪?”

    “到了派出所,小男孩的妈妈来了,我们一问,她妈说,他想买游戏机,他妈没给买,就闹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厉落说:“现在的孩子惯坏了,心理太脆弱。”

    肖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,叹了口气:“我当时也这么想,直到有个医生来报案。”

    “那医生说,他有个小患者,从一岁开始就挂他的号,后来医生不在医院了,小患者的妈妈就挂了医生同事的号,因为这十年以来,医生和前同事之间一直都有联络,就常聊起这个患了怪病的小患者。这孩子两岁的时候曾因为淘气吞下过大量药片,幸亏孩子的妈妈发现得及时,给抢救了回来,从那以后体质就越来越差,患了高钠血症。简单来说,就是不能吃太咸的东西。高盐饮食会让他变得暴躁、易怒、呕吐、发颤,很危险,但基本上控制盐的摄入量,这个病就不易复发。可是医生说,虽然这位母亲是离异,自己带着这个小男孩,但这么简单的护理方式,其实对于一个母亲来说,并不难,只要给孩子清淡饮食,没什么问题。可她几乎每年都要把孩子送到医院一两次,每次来救治,这孩子的血清钠都高得吓人!有几次,孩子的爸爸也赶来了,那位母亲也不管孩子,就扑在前夫怀里痛哭,说着一些挽回感情的话。”

    厉落的心头猛地一惊,脊背发凉。

    她说:“孩子妈妈说,那孩子淘气吞了大量药片,可是药片一般都是苦的呀,孩子只要吃了一片,尝到苦味,本能地就不会再吃第二片了,怎么会是一个两岁小孩自己吞下的大量药片呢?”

    肖哥说:“不愧是我们小神探,你说的对,我当时也怀疑这一点,我在想,会不会是大人给孩子硬塞的药,可是,事情过去快十年了,我们没有证据。”

    “医生为什么早不报案?”

    肖哥说:“医生说,每次小男孩来医院的时候,他都有问过小男孩,妈妈给吃了什么,他都说妈妈很好,其他的什么也不说。小男孩在医院住院的时候,从来也不睡觉,就坐在床上发呆。医生很喜欢他,拿游戏机给他玩,他说不喜欢打游戏。”

    “促使医生来报警的,就是小男孩跳桥的新闻。”

    肖哥说:“我那时候跟你一样,誓要查出真相,让小男孩离开这个可怕的妈妈,我做了详尽的走访调查,这个孩子的妈妈根本不是离异,她是跟了一个有家的男人有了孩子,这男人不要她,她就缠着人家,男人对孩子还有点感情,总来看孩子,就露了馅,后来男人的前妻跟他离了婚,男人再娶,也没娶她,这女人继续带着孩子纠缠,男人的妻子给了一笔钱,想这女的给打发了,但这女的时不时地扮可怜,拿孩子生病说事,要求见这个男人,有次见面俩人又搞在一起了,被妻子发现后,妻子就带着男人搬家了。”

    “刚搬家不久,就出了孩子跳桥这事,”

    肖哥讲完渣男渣女的这些破烂事,觉得脑壳疼,喝了口茶水压压,厉落却听得正气愤,追着问:“很明显啊!用现在的话讲,这女的就是个恋爱脑,想利用孩子缠住这孩子的爸爸!你们难道没人问问这孩子,跳桥之前发生了什么吗?”

    肖哥说:“解救下来后,在我们这儿,那孩子什么都没说,可是当天晚上就进了医院,医生的前同事给孩子洗的胃,那孩子精神状况很不好,一直哭闹,胃管插下去,抽上来500ml的酱油样液体,抽血急查电解质,检查结果显示,血钠高得离谱。”

    厉落震惊:“500ml?那不是把一瓶酱油都灌进去了?”

    肖哥继续说:“医生报警的理由是,他的前同事检查发现,男孩的鼻腔里,也发现了酱油样液体。”

    厉落急急地问:“那男孩怎么说?”

    肖哥说:“男孩知道我是警察,怎么问都说,酱油是他自己喝下去的。”

    厉落叹息一声,憋气又无奈。

    肖哥也搁下茶杯,云淡风轻地说:“最后我还吃了一记投诉。”

    “那小男孩呢?真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。”

    肖哥苍凛的眉眼写满漠然:“厉落,记住,干警察,不要跟一些人走得太近。同情心最容易把你带沟里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白梦决绝地关上门,白烬野的身后,一直跟着他的工作人员惊讶地发现,平日里稳重的老板,此刻垂着头,塌了肩,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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